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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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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鹤】 祸害 _________ Empty 【凡鹤】 祸害 _________

周六 9月 19, 2020 10:00 pm
【凡鹤】 祸害
一发完甜饼,随便写写,随便看看。



——————————————————————————


(1)

除夕守岁到十二点,外头接连几家放起鞭炮,五百响,一千响,烧碎的红纸横死一路,天都炸亮了。炮火崩得稀稀拉拉的时候,高天鹤他妈带头把饺子端上桌,白菜猪肉,苞米羊肉,牛肉胡萝贝,热腾腾滚着白气,咬开面皮个个成丸,一大家子就着晚会吃宵夜,是个难得的团年饭。羊肉饺子是给高天鹤姐姐包的,他姐肚子里正揣着个没出世的娃娃,得益于此,高天鹤他妈心情甚佳,首先就是改变谈话方针,没再催高天鹤马上结婚。她说我不能指望你跟你姐一样,但你也是时候找个对象谈谈。

这是陷阱,宛如刘备借荆州,高天鹤两句话囫囵过去,不上这个当。捡完桌子两点半,他开车把叔伯送回家,江边绕一圈,下来溜达两步,再回来已经四点,小老太太还精神抖擞地在沙发上等,一副熬赢了鹰的得胜神情。他没有办法:他妈五十七,他二十九。成年后他每大一岁,就拿他妈更加没有办法。

他妈兴致勃勃掏出手机,熟练地打开微信:这个小姑娘爸爸做边贸的,舅舅是旅游局长,这个是妈妈手底下一个会计,肯吃苦,脑袋灵光,这个是大公司写代码的,听说念过哲学,文理两手抓,这个是你李阿姨的外甥女儿,闺女多水灵……互联网让相亲模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使双方随时随地都能透过朋友圈评判对方被修饰的一生,很方便,很不便。这个这个好,这是妈妈一个客户的老小,跟你年龄也合,到外国留过学,有共同语言,你看这名字还叫姜——姜Judy,英文的,多洋气。他妈读Judy不是Judy,是“拘逮”,拘逮下头那个联系人是个老男孩,头像是本人照片,笑眯眯的,他妈直接划过去了,没一会又划回来,指着这人发问:你和毛毛还联系不?

不联系了。高天鹤答话。哦,不联系了。他妈挺遗憾,我寻思着毛毛挺爱吃我烙的糖饼。他妈微信里给人备注还是“贾毛毛”,高天鹤猜测他妈以为这是贾凡本名。人毛毛出国了,你也不主动跟毛毛说说话,那小孩我看挺好,毛毛结婚了没有?

东北话“结婚”读“解婚”,他就顺着他妈的口音,解了吧,爱解不解,解不解的跟我没啥关系——这三个短句本质上是同个含义,他像个老复读机把它翻译了三回。他妈马上打算借毛毛解婚展开婚恋教育,高天鹤却先一步抓住他妈胳膊,撒娇,别整了,妈,睡觉吧,困死了。这是他的求饶,也是他的警告,他妈很快破译了几个中文词汇里背道而驰的两种内涵,就此疑惑,就此败阵。


(2)

高天鹤其实年前才见过贾凡,没解婚,在北京,食宝街,他跟朋友来买鸡爪,见贾凡那会儿正吃得黏黏糊糊。不知道是不是胶原蛋白给嘴粘住了,总之当时一句好话没讲出来,只有贾凡自己敞敞亮亮,自行车停住左腿一支,问,出来玩了。

高天鹤七八岁在家拉二胡,别的小孩跑到窗根下头喊他,他不理人,因为他就知道贾凡还在家里学钢琴。他说我不跟你打啪叽,我等毛毛给打电话呢。一等就是晚上七点半,大风车都开始播了,贾凡才从钢琴课里解放出来,电话接通第一句:喂?出来玩了。贾凡这话说得和小时候一样,语义却是完全不同,高天鹤想不出更举重若轻的回答,也只好应了同样四个字:出来玩了。

两人和其他阔别多年的朋友一样,没话讲,硬聊。贾凡说自己回来了,教书,搁哪个哪个大学,高天鹤说:挺好。贾凡说自己在高天鹤他妈朋友圈看见高天鹤他姐怀孕的消息,还点了赞,问高天鹤当舅舅心情如何,高天鹤说:不错。贾凡说自己回国生了场大病,要做手术,他妈拎着猪头拜黄大仙,求完自愈了,所以他还得去还愿,说他最近不吃蛋糕了,在治牙,花了六万块钱,说他年过三十明显一天虚一天,不敢熬夜,现在十二点前睡觉,说他最近吃啥保健品,用啥防晒霜,牙膏用的是一个意大利牌子,说下次给高天鹤带。贾凡说一百个现阶段情况,高天鹤一一用“挺好”“不错”“真的吗”“我也是”正序遍历再倒序遍历,颇为敷衍,颇有耐心,直到贾凡绞尽脑汁说无可说,说不说了,上单位了。高天鹤才突然清醒过神:他是跟贾凡是又见面了。

贾凡问他要手机,自己解了锁,往里存手机号,一气呵成。高天鹤通讯录里原本空无一人,现在躺着个贾凡,显得格外孤单,贾凡做了个手势说打电话,找我玩,末了把手机塞回他衣服口袋,一蹬腿,骑走了。他俩年轻时候在南沙求签,解签大爷收贾凡30收高天鹤50,高天鹤问凭什么,大爷说你话太密,耽误生意。那时候他对着贾凡连珠妙语,跟眼下天差地别,能生把支下签说出花来,不管说出花也是个下签。

高天鹤没打电话,这事就这么完了。年初一下午两点他睁开眼,感觉胸里格外空虚,里边像让谁掏了一道,起来心里一阵突突,寻思半天,得知正是中年人熬夜的恶果。他妈已经热好前一天的菜,喊他赶紧起来收拾,他这才想起晚上要去相亲,烦得大喊不去。他又在床上赖了半小时,玩手机,直到贾凡来了条消息:过年好。后头跟着个小鞭炮。

他以为是个群发,没回。五分钟后贾凡又发信息来,问,怎么不理我。高天鹤一下醒了,坐起来,脑袋靠到床头,一下一下往后磕,震得床板咚咚响。他知道贾凡要的不是“过年好”的回复,贾凡问的是怎么自上次见面就没找过他。高天鹤回了一句:是你没理我。

他有点胡搅蛮缠,反正他一直就这么胡搅蛮缠。贾凡那边冷落了一下午没回,他最初还等,盯着屏幕到四点才下床洗澡,刮胡子,穿衣服。晚上在火锅城相亲,对面坐着姜Judy,Judy是个东北人,火锅蘸麻酱,两人从诗词歌赋谈到抗老眼霜,相谈甚欢,贾凡这才发了条消息过来:我又不欠你的。

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但帐没这么算的。


高天鹤最后跟Judy没成,Judy跟她爸说“人男孩对麻酱比对我来电”,她爸把这个问题反馈给高天鹤他妈,旁敲侧击问你那儿子是不是有点娇叽,这个问法让他妈感到不适,生意也不做了,电话里就吵起来。高天鹤当听不见,关起门来看着手机发愣。他还在琢磨怎么回贾凡信息,寻思半天,发过去一句:忙着相亲。对方很快警告他:你别害人。他一下火就上来了,回了句:管好你自己。

他发过去马上后悔,晚了,他跟贾凡又完一回。门外他妈还没吵出结果,他走出去把电话接过来,道歉,挂了,他妈意犹未尽,他直接把手机没收。高天鹤进厨房下了把挂面,里头打个蛋花,又卧了俩荷包,这就是他和他妈新年第一个夜晚。他说你别跟人家质没用的气,我什么样你知道就行,说家里咸盐快没有了,你不能让我拿生抽凑合。说我这荷包蛋果然粘锅了,咱就这么吃吧。说我跟毛毛联系上了,改天领家去,不过他牙坏了,可不敢再烙糖饼了。


(3)

贾凡爷爷是山东人,转业官兵去了东北,他爸工作了又迁去山东,在那生的贾凡。贾凡暑假的时候才来黑龙江,在他爷爷这歇半个月,避暑,避了十年,避出来一百五十天,吃了高天鹤他妈百十张糖饼,再到大学,隔着河北,仍是聚少离多。他跟高天鹤无意间弄得不清不楚,但这些不清不楚准确说都是在分离中产生的。

高天鹤正月十六的时候联系他了,距离上次吵架正好过了半个月,俩人都没在电话里提这事,是以谈话平和地开始,冷静地进行,果断地结束。高天鹤本来要跟他妈回天津,排队登机突然改了想法,扔下他妈赶去济南。他从遥墙机场出来,贾凡接过行李放后备厢,一路开车不说话,像个哑巴。高天鹤就跟他找茬,上次不说给我带牙膏吗,牙膏呢?贾凡不理人,半天憋出一句,家里有得是。贾凡生气就这样,他说不出伤人的话,所以越生气越闭嘴,高天鹤不一样,高天鹤只捡最伤人那几句靶向攻击,他接下来就问:你最近相了几个?贾凡想,没你多。俩人很快又一肚子枪火,远不赶上回见面热络。

等进了家门,贾凡给高天鹤找拖鞋,捡的时候低下头,高天鹤看见他脖颈儿上的绒绒毛,突然泄气了,不火了。家里暖气很足,按摩拖鞋硌得慌,他就光着脚在地上走,贾凡则要求他至少穿双袜子,他不,贾凡又沉默,他才勉强把鞋趿拉上。宛如有人在游戏机上摁了“Reset”,故事又回到年前重见那天,只是角色倒置过来,高天鹤负责说,贾凡只管应着。高天鹤说我还干这行,演音乐剧了,偶尔参加晚会,现在工作基本在京津。贾凡说,看过新闻。高天鹤说我妈现在还做生意,越做越好,在日本又开了几家饭店,你去日本我给你当导游。贾凡说,等有空吧。高天鹤说跟你走的时候也不差太多,我没干成什么,你回波兰后我开始环游世界,最大成就是遍历地球所有迪士尼乐园。说我姐要生孩子了,这个你知道,说她知道我跟你的事,不过没想起来你是谁。说好在咱俩完了,不然她挺着肚子也得见你一面。

好在咱俩完了。贾凡夜里躺床上,跟着读了一遍,这话好就好在它有个“好在”。贾凡翻了个身,高天鹤还在隔壁看唱歌节目,主持人笑得跟在耳朵边上站着一样清楚,故意的。他想不通高天鹤来济南的目的,尽管高天鹤从小就让人难以想通——你能想通一个适龄小孩为什么不看大风车非跑人家院里弹溜溜吗?你不能。贾凡也不能。贾凡花了两个小时仍旧难以入睡,不得不用药物辅助,昏过去的瞬间想通一件事:高天鹤大概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就跟他大学来济南那次一样,专程来害人的。



(4)





高天鹤上大学的时候,贾凡差两年毕业,就在他爸授课的学校读本科,高天鹤则在天津,比佳木斯要近。贾凡后两年频繁往返天津,高天鹤就领着他满街游荡,两个人片刻不歇地吃,阶段性稍显肥实。分离后两人剧胖又暴瘦,体重流失也带走记忆,以致贾凡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得到他和高天鹤确立关系的证据——情天恨海谈不上了。只有不清不楚的,相互掩护的,相互抵触的。都是可有可无的。



他的人生路线规划得十分流畅。贾春雷说泥腿子已经不入流了,你要走爸爸这条路,就得出国,读研,读博,回来好安排。他跟高天鹤透露这一规划的时候,高天鹤还有点怔,一口馄饨含在嘴里忘了嚼,那时候他们都挺小,高天鹤只说美国太远了,我得坐十来个小时飞机。后来去了趟南沙,贾凡号称求学业签,上签,高天鹤也求了一个,下签,回来就变了想法,问贾凡:美国是不是真那么好?



意思就是能不能不去。贾凡摇摇头。他知道高天鹤不是真的想阻止,他也知道那不是美国的问题,但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问题。读研一事成为他们谈话时想方设法避开的魔障,最终因为难以避开而不再交谈,削足适履,剖腹藏珠,直到给他践行那天,高天鹤没有出现,贾凡在飞机上往下看,祖国的山河逐渐变小,他就这样把小小的高天鹤落在祖国了。



高天鹤第一次去济南是冬天,贾凡出国半年前。老舍形容济南的冬天用了一个词,温晴,这个词同样适用贾凡,都是不能用“极度”这种副词去修饰的。高天鹤本该喜欢那些明艳得乖张的事物,雪,风,仙人掌,但他意外地喜欢济南。他来看贾凡表演,《费加罗的婚礼》选段,演员在台上黑黑的,小小一个,其实一米九高,礼服阔得不合身。贾春雷坐第一溜,雅座,高天鹤则在报告厅最后一排,站着,戴个棒球帽,结束之后随大流猛烈鼓掌。贾凡早都看见他了,下来之后赶紧把他从报告厅领走,忙问怎么来了不告诉我?他很兴奋,有点抖,自南沙回来,他们能有小两个月没说话。



贾凡一直拉着他的手,像是看不见同学一个两个走过。高天鹤没回答,心里很别扭。他一方面想挣开,因为旁人都像看猴子一样看他,另一方面旁人看猴子的眼光彻底激发了他反抗的欲望,人家越鄙夷,他就越要变出个孙大圣来——他就这样。这种欲望驱使他当众拥抱了贾凡,用一种夸张的,陷进去的,胳膊环着人的方式,下巴颏埋到他脖颈儿里,眼泪吧嗒吧嗒聚成小溪,顺着锁骨淌到他心窝窝上。他当时都分不清这是他自愿的还是旁人逼的,反正料定贾凡不会推他,事实上贾凡确实没推。贾凡就那么怔愣愣地挺着,一动不动地叫他给害了。



这个害一方面体现在贾春雷马上就知道自己儿子在报告厅门口跟个男的拉拉扯扯,另一方面现在他当场开窍:他以前不知道高天鹤他妈的糖饼有什么好吃,不知道自己怎么总往天津跑,不知道高天鹤求的个什么下签,不知道为什么高天鹤不想他去美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见男性裸体脸红心跳,不知道他抓着高天鹤手腕怎么就粘住了松不开了放不下来了,高天鹤这一抱相当于一种授业,或者诊治,他以前不知道的,现在不幸都知道了。



高天鹤鼻涕眼泪留在贾凡衬衫上,话也没说,就此别过,他后来想起这天,发现自己竟原本就漫无目的,或者说原本就是去抱贾凡的,践行。那天之后他俩你知我知。再过一年他专程联系贾凡,爱了恨的都不提,告诉贾凡自己轧了个朋友,男朋友,风轻云淡。贾凡当时接受,当时印证,当时祝福,还打听对方什么学校的,得知学设计的,说挺好,合适,还能给你做新裤子。挂了电话贾凡开始疑惑:那他也会抱着他男朋友流眼泪吗?盐水吧嗒嗒润脖子里,冰冷的,滚烫的?但他其实不想知道,有关高天鹤男朋友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他读一遍研,又读一遍研,贾凡就这么在纽约把知识学烂了,较劲,誓死不回家。



(5)



高天鹤是让他妈一个电话打醒的,自得知他是去济南,他妈加急筛选出一名济南女孩,二十六,省厅公务员,看照片老老实实一个小姑娘。他妈叮嘱他一定要去,高天鹤推说毛毛依着他走不开,他妈倒是大方:那喊着毛毛一起去呀,你跟人家相看不上,毛毛可能看对眼了呢。



是以正月十七早九点高天鹤把贾凡从被窝里薅醒,俩人在卫生间里共享一管意大利牙膏。高天鹤胡子修得一丝不苟,像要赴什么酒宴,贾凡烦得够呛,往脸上噼里啪啦拍乳霜。俩人跟正经人一样盛装出门,贾凡从车库里倒出两台破自行车,告诉高天鹤今天限号了,用不用的也只有这个。高天鹤也不挑,蹬腿就走,一前一后往菜馆骑,高天鹤这想起来自行车他还跟贾凡学的。



正是他大一。尽管天津共享单车漫山遍野,他出门还是爱打出租,省事儿,贾凡说不环保,非要教他骑自行车。高天鹤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绝顶自信,好争口气,说不用你,我自己会,有样学样一掀腿,蹬了两步,丝般顺滑,再蹬两步,回头挑衅,原本挺好,得意忘形后就地卡倒。他左膝“咚”一下磕在马路牙子上,也可能没那么响亮,骨传声夸张了,腿外头是条牛仔裤,里边皮肉隐隐作痛。贾凡下车问怎么了,怎么样,蹲下来作势挽人裤腿,奈何挽不动,裤料太结实,他最终低下头,隔着裤腿吹了吹。



他吹了能有三四回,才意识到这种吹法骗小孩的,不顶事儿。贾凡背对高天鹤蹲下来,太阳晒得他后颈绒毛金亮亮的,说上来,看医生。伤员喜滋滋爬到他背上去,一时间也忘了腿疼不疼,贾凡把手绕过他膝盖,往上敦了敦,头发扎在高天鹤下巴颏上,麻酥酥的。



一米九背着一米八打了出租直奔卫生所,到了地方血洇开一片,医生让把裤子脱了,要不把裤筒剪下来,高天鹤选择脱裤子。贾凡要出去,高天鹤说我一人脱不了,果不其然拽一下一声惨叫。贾凡听不出真的装的,只好硬着头皮帮他脱,裤子先从大腿拽,堆在膝盖上,才能拽小腿。他那时候就该开窍的——谁心虚谁躲,不心虚的敞亮着呢。但他不能明白自己,只一味闭着眼睛。高天鹤抓他小臂,你轻点,再过一会喊,疼疼疼,他听这几句话就脸红,一个裤子脱得他满头大汗。脱完了高天鹤就剩个裤衩,贾凡把医生换进来,门口歇着,松了一大口气。高天鹤皮白肉嫩,青了紫了就不愿意好,二十九了胳膊上还带着两岁的疤,更别说成年后烙下的。他长疤那块正好没腿毛,像一小块没搓干净的阴影,他自己觉得挺美的,像个章,不管旁人怎么想。



贾凡倒没想这回事,贾凡在想他过食宝街的时候,高天鹤从门里头出来,往纸袋子里吐鸡爪骨头,连骨头带袋子一起塞进垃圾桶。北京垃圾桶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尽管高天鹤扔得很严谨,但事实上他们是会被倒进同一个回收站里的。贾凡连多想的时间都没有,就像一头小驴迫不及待地逃出保定,理智让他蹬!快蹬。他猛蹬了两步又猛然刹住,屁股往前一挫扯着裆,付出了巨大代价,忍着剧痛冲到高天鹤面前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他表面上风度翩翩,其实耳朵嘤嘤嗡嗡,压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高天鹤没理他那几个月,他一度怀疑是自己恍惚中输错了号码。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驰行在相亲的康庄大道上。



相亲十分顺利,女孩一个也没看上,回家跟他妈说左边这个话多,右边那个太懒,跟她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出入过大,不予录用。高天鹤也跟他妈汇报今天战果,说毛毛挺欣赏人家姑娘,但是姑娘明显喜欢自己多些,他左思右想决定成毛毛之美,不好横插一杠子。在他编瞎话的同时,贾凡也接了他妈的电话,说他爸要他回家吃饭,贾凡拒绝,他爸把电话夺过来,说,想着金屋藏娇,我早知道那小子在济南了。



(6)



贾凡短暂回国,已经是读博的时候。波兰的小城市不比纽约,但他对纽约腻味了,波兰也很有风景。贾春雷来实地探访过两次,主要看他儿子有没有跟外国男人胡闹,没探访出来,铩羽而归。贾凡报名地方台节目的时候,贾春雷鼎力支持,这左右是丰富贾凡简历的好事,直到他在节目里发现高天鹤,知道又是羊入虎口。



贾凡见到高天鹤的时候,想他简直不成人形,腮帮子上挂也挂不住肉,瘦得形销骨立——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所有人为了上镜,都比往日消瘦。高天鹤对他的亮相毫不意外,简单打了招呼,还跟朋友介绍,这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哥哥,大头,回头拍拍他,说,瘦了。其实高天鹤从来没叫过他大头,要不是他头真的大,他差点以为高天鹤认错人。高天鹤仍保持他惯常的刻薄和真诚,结识同样刻薄或者同样真诚的朋友,并不包括贾凡,因为他已经不能再认识贾凡一回。录了两期节目,贾凡在被窝里看成品,高天鹤对他的抵触肉眼可辨:平凡,茱莉亚应该意味着不平凡。他想起高天鹤问他,美国是不是真的那么好?这个问句背后是一段控诉:把他扔在这个东半球国度,自己在大洋彼岸潇洒快活,那样肆意的日子是否足够他演绎更好的魂灵?没有。什么都不能弥补他的离开。他唱得上天入地高天鹤都绝不满意,高天鹤看他永远带着时间的折损,他唱出二百分,高天鹤也只能给十分,还有半分是重见的人情,何况他并不能唱出二百。



他把高天鹤抓起来那天,节目已经录完几场,高天鹤跟朋友们拉拉扯扯从电梯出来,穿着双塔拉板,胳膊上搭两条毛巾,左手举着手机,边走路边吊嗓子。他有点兴奋过头了,可能是闹的,嘻嘻哈哈,走过去的时候还跟贾凡点头,稀松平常。贾凡拎着他后领子把他抓住,像扽起个小鸡崽,他挥挥手示意朋友们先走,也很稀松平常。



他俩就在电梯口摊牌。电梯门叮,开了,叮,关了,人来人往,贾凡不为所动,电梯口当作山师报告厅。他说你心里怎么恨你都给倒出来,沤着只能把自己沤烂了。高天鹤络腮胡修得简直精益求精,白花花的面皮上长出毛绒绒的阴影,他嘴唇圆滚滚的,说出来的却尽是伤心话:没必要,烂不烂的轮不上你操心。贾凡那日从报告厅回家,像个魂一样极乐又哀沉,贾春雷在沙发上等,对高天鹤的一切一一质询,他答得滴水不漏,陈述自己成年和未成年的相思,得到的是父亲的否定:他说有点恶心,且不会有好结果,太小了,年轻人受不了分离。



贾凡一时分不清父亲的反对来源于恶心还是分离,但总归是种否定。他那算不得情人的情人闯祸后没再出现,贾凡尝试联系对方,未果,电话打到家里几次,他妈说他在日本,在香港,在韩国,在哪哪哪,在全世界每一个扫也扫不到的角落。贾凡断定那是他后悔的表征,断定高天鹤仍在较劲,试图通过躲避的方式降低分离带来的情感拉扯,也可能原本就没有多喜欢,他只是高天鹤对同性依恋的一个情感投射。贾凡是空落落地上飞机的,那种空落落的症状在他求学之路绵延多年,直到高天鹤再联系他,聊到轧朋友,他那种空落落的症状也毫无变化——没有加剧,也没能治好。电梯门叮,开了,叮,关了,贾凡想起济南,想起天津,想起他们小的时候,弹溜溜打拳皇,一百个哭的笑的高天鹤在眼前重叠,重叠出一个苍白消瘦的小脸——怎么就那么瘦了呢?他突然抱过去,下巴颏埋到高天鹤脖颈里,泪珠再也没忍住,吧嗒吧嗒,汇成大江大河。



(7)



高天鹤和贾凡不真实地好过那么一小段,几乎无意义的一段,因为如果非要说一起过,就只能是那一段。节目当时还往下录,他和高天鹤各自出演剧本,相互抵触录不了,这种模糊关系不得不被废弃。贾春雷曾派贾凡他妈多次致电,旁敲侧击跟高天鹤什么进展,他诚实地表明裂痕正在修复,靠大量对视和少许交谈,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令人满意的答案。他的父母仍然试图劝他回到正轨,给他介绍一百个优秀女孩,到后来男孩也行,只要不是高天鹤。他妈是这么说的:情人家比人家情你深,巴心巴肝没有好下场。贾凡不是太同意这个理论:巴心巴肝也好,神魂颠倒也好,爱人不吃亏。是以他能坦坦荡荡打出“我又不欠你的”,绝不心虚。



那是相当不错的一段时光,如果能像胶片一样剪下来,贾凡就能给结尾掐了。离节目结束越近,高天鹤压力越大,越吃不下饭,脱相越明显,尽管他还揣着自己的保温壶,喝露水过日子。贾凡有时候盼着节目录也录不完,有时候又盼着最后一集早点结束,因为高天鹤焦虑到床上躺不下,有时候睡在浴缸里,起来脊柱一节一节地疼,有那么点驼背的预兆。有几个下午他枕在贾凡腿上,唠着唠着就睡着了,像是昏过去,看起来格外幸福。贾凡怕光把他晒醒,用手给他遮眼睛,高天鹤睡多久,贾凡就遮多久,遮到最后贾凡也睡着了,梦里还在替他祷告——那原是高天鹤的惯性行为。不知道求的是哪位神佛,但总是天遂人愿的好结果。



就是有这么个粘乎得像小孩一样的时候。



高天鹤决赛前跟他练唱,玛依拉变奏曲。他喜欢民美,对常思思的作品驾轻就熟,大学就给贾凡唱过这首歌,尽管当时还是男中音。歌词是这样:人们都叫我玛依拉,诗人玛依拉……此时再唱,昨日重演。练到中程一个电话打进,他不唱了,犹豫几响还是接起来,贾凡隐约听见那边问睡得好不好,吃不吃得消。高天鹤手本来搭在钢琴上,倏一下收进衣兜,在里面攥着拳头,看了贾凡一眼,结结巴巴地应了,直到举着电话出门才显得娇嗔,问答之间都是谎言。贾凡本来有心理准备,高天鹤那么一结巴,他一下就塌了,像是隔壁孩子偷了人家的碧玉溜溜,两年都不能在小伙伴跟前抬起头。等高天鹤再回来,人已经走了,直到决赛没再出现,沉默意味着介怀,他没有立场介怀。



我没跟他提。高天鹤说,我需要时间。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双面人,只好赶紧给自己找补:他对我太好了。赛事结束的第一个夜晚,所有人欢饮达旦,高天鹤夜谒贾凡时已经喝了点酒,以至于说着说着差点嗝出来。他单手勾着贾凡脖子,说:我舍不得。贾凡一时间分不清舍不得谁,高天鹤又坠得他不得不躬下身。旁人玩笑高天鹤喝多了,乱找人,试图把他带走,贾凡却把他让进房间里。高天鹤进门就往地上一瘫,懒塌塌地张开双臂,喊:我赢了!



高兴是真的,但也没多高兴。29岁的高天鹤回望当时,隐约记起突然解脱的空乏、对失业生活的茫然、被迫与无数人离别的痛苦,种种悲伤都远比快乐让人记忆深刻。他结束后换过演出服,穿了件衬衫,一轮酒宴过后,衬衫有点脏兮兮的,袖口不知道是油污还是酒迹,一整片都是水痕。贾凡看不了这个,替他把衬衫剥下来洗,高天鹤配合地抬胳膊伸手,脱完了里头还有一短袖——倒是不脏了,汗得湿漉漉。贾凡洗衣服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高天鹤,从地上爬起来,趴在门框上,一副借酒逞凶的哀怨劲头,只当没看见,低下头一味打肥皂。等他不紧不慢地把衬衫袖口洗净了,拧干,一回头高天鹤已经把短袖脱下来,甩手扔到他脸上,说这也脏了,洗洗。一股汗味。



不知道怎么来的汗味,总之确实一股汗味。



贾凡还没把短袖从脸上拽下来,高天鹤已经站在他前头,光着膀子,模模糊糊隔着汗味看他。贾凡突然就不想把衣服拽下来了:他不想面对,不想前进,不想倒退,脏衣服像个面具,只要继续羞辱地盖在他脸上,他就可以接着在心里不负责任地喜欢,不求回报地给。可高天鹤已经走到他面前了。正大光明地,触手可及的——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纽约那天,睡了五六个小时,梦里模模糊糊看见高天鹤来送他,眼泪刷一下就流出来,伸手要抱他,醒了,发现自己已经在飞机上,气流颠簸让他暂时失聪,机上的广播听着像在百米之外。他往窗外看,云雾底下竟什么也没有,就空空荡荡地在平流层穿行,多魔幻呀,像是另一场梦。他突然发现是自己先选择的:成年人不会为情爱抛弃前程。



我其实没怨你。高天鹤说,美国不美国的,都在地上,今年要不来湖南,我本该也去美国读书。他说,你走那天我去过机场了,没抓住你,正遇上你爸。你爸说你两个小时前就飞了,其实飞没飞也没所谓,老贾家三代一根独苗,总不能让我拔坏了,他让我回去想想,别琢磨着害人。他说,你一走就没人治我,我也收不了心,我交一个男朋友,两个男朋友,有一段时间同时有两个男朋友,后来还是这一个男朋友,对我特别好,怎么作都行,一对我好就把我害了,你就这么害的我,到现在还惦记你。他说,我其实知道你爸妈给你相亲,相一百个,相一千个,女的相,男的相,你一个也看不中。没必要。他说,贾凡,你问问自己,其实根本就没多喜欢,到底是他妈替谁守身如玉呢?



贾凡几乎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张了张嘴,说为你,那只是个口型,高天鹤眼泪已经掉下来,仍然瞪着眼睛,试图把眼泪凶回肚子里。他赶紧伸手去擦,高天鹤就躲,泪珠越擦越多,两个人最后厮打起来,又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决赛次日下午,到处都是拉杆箱的声音,道别的声音,哽咽的声音,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只有贾凡躺在床上。高天鹤走前说,别这样吧,谁也不欠我,我也不欠谁了。



(8)



怎么才能不欠?



梅溪湖的冬天很冷,阴冷,眼泪流尽了,风把口罩吹得僵硬。月中贾凡同高天鹤长沙一别,互不挽留,此后又是多年不见。贾凡后来听高天鹤劝,尝试跟人相处,却发现自己像高天鹤一样,在旁人身上寻找年少爱人的倒影——高天鹤塑造了他的审美,而他塑造了一部分高天鹤。一九年中,他再次离开中国,那时心里在想:万一这次飞机就失事了呢?一别就是诀别,没有相互嘱托的诀别也会是他和高天鹤人生里的最后一面。贾凡在飞机上慌乱地掏出纸笔,尝试给高天鹤留下遗书,写出第一个字就泣不成声,几乎不能支撑自己回到波兰。他闭上眼睛,终于意识到每个人过的都是格外自私的一生,无一例外地用理想用抱负用种种借口把别人从生命里撕扯出去,放任自流,包括父母,包括高天鹤。因此他永远在分离,永远感到不幸。



(9)



从济南相亲会逃难回家,两个人都是心力交瘁。自行车破破烂烂歪在小区门口,当晚直接被人骑走。贾凡和高天鹤订晚上10点的飞机去天津取护照,又订次日中午的飞机抵达香港,是以贾春雷携妻带狗杀向金屋时,金屋早就人去楼空。他打贾凡的电话,关机,微信问,得知已经不在内地。再问就发不出消息——贾凡31了,他不明白怎么一看见高天鹤就有了迟来的叛逆,甚至多年都不愿意向自己妥协。



临上机时,高天鹤打了个电话,避着贾凡,回来时眼睑通红。贾凡问,还是他吗?他指那位设计师男朋友。高天鹤摇摇头,回来分了。贾凡知道他说的“回来”指的是从梅溪湖回来,他接着说,后来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有时候上一个还没完又喜欢下一个,总之过尽千帆。



过尽千帆,贾凡复读了一遍,他用了一个几乎不会有人用在口头表达上的书面词。高天鹤接着说,我妈看不得男孩喜欢男孩,我就骗她自己有女朋友,骗了至少十年,骗得我都编不下去了,她还笃信不疑,傻不傻?他说,但我没办法。你知道南沙那回我问了个什么签,我问这辈子的姻缘。我向天妃娘娘发愿,央她给个好结果,签文出来的时候我心口都拧巴一下,菩萨也不能保佑,当时我以为咱俩这辈子再折腾也就那么回事。他说打那以后我求了多少愿,个个应验,回回成真,就像天妃娘娘补偿我,除了这一件,什么都给办。



贾凡说,我不走了。高天鹤说无疑你不是不走,你是走不动了。我后来意识到天妃娘娘早就给了明示,我问姻缘,她给下签,最后我还是落你手里,本来就是下下签。全世界七十亿人,我一个也不关心,我第一爱自己,第二爱我妈,本以为谁也不能让我伤我妈的心,到头来只有你能。贾凡握住他的手,他说我跟我妈摊牌了。我问她,你知道为什么我相亲老不行,因为我根本就不喜欢女孩。我说,我喜欢男人,自己也没办法,这都是毛毛害的,你早不该给他招家里来,烙那么些个糖饼。我说,我已经千方百计努力过了,这辈子只有毛毛治得住我,但他家里人不愿意。不仅他们不愿意,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邻居都会不愿意。他们以后可能看不起我,议论我,连带着看不起你,议论你,妈妈,我怎么办,你怎么办。高天鹤问,你猜我妈说什么?高天鹤说,她说她拼命赚钱,就是为了让我有底气不看人家眼色。



(10)



贾凡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去东北,那时候高天鹤白白净净一个小孩,一点点大,跟着他屁股后头瞎蹦跶。东北夏天有阴凉就凉,没阴凉就热,他领着高天鹤在一棵大柳树下避暑,手很巧,给高天鹤叠千纸鹤,叠小船,叠爱心。八岁那年他离开得很突然,睡梦里被抱到车上,醒来已经在哈尔滨火车站,再来东北,就是九岁。高天鹤长大不少,见了他的面就哭起来,从家里拿出一摞彩纸,泪眼朦胧地要哥哥接着叠纸鹤,叠船,叠心。二十年后的高天鹤说那时候他只是太小了,不知道怎么表达。他从来也不想着纸鹤,不想着心,他就是想他了。



二十九岁的高天鹤跪在黄大仙庙前,四年前他也跪在这里,那是梅溪湖一别之后,他像个港人拎着烧鸡和猪头,像个港人虔诚地跪了一炷香,什么也没问,叩过头走了。贾凡来还病愈的愿,他来还姻缘的愿,他二十九年运气奇佳,求仁得仁,很难再开口。贾凡在三十一岁结束漂泊,像是还给他一个丢失已久的器官。因此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跪了一炷香,就此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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